(十八)
入院减胎的第一天晚上,隔壁4床哼哼唧唧了一宿,伊床头的监控仪器也叮嗒作响了一宿。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凌晨5点,两个小护士给睡眼惺忪的我抽了血。
早晨七点半,护士们开始逐间病房整理内务,清退家属和护工。八点整,教授开始查房了。我们坐在自己的病床上静静等待。
一会儿,走廊里脚步声纷至沓来。我看见十来个进修的实习医生,簇拥着一位男教授,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教授40多岁,个头不高,衣着讲究,保养极好,尤其是头发,喷了摩丝,一丝不苟地全往后倒,所谓的“大背头”。大背头逐一病床询问,点评,主治医生毕恭毕敬地拿着纸笔,记个不停。轮到4床的时候,大背头对4床感慨道:“你昨天可把我累坏了。人家一台手术一两个小时,你愣是做了三四个小时。我还从未见过象你这样病情复杂的病人。”我才明白,原来4床头天上午刚做完腹腔镜手术。
教授迅速查完了房,带着一帮子人旋风一般地又消失了。病房里大家轻松起来,开了电视,边聊着天,边等待着打针。或许年龄相仿,或许经历相似,素眛平生的一屋子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大家躺在病床上,无所顾忌地,贴心贴肺地聊起了自己的病情和经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家家都有本辛酸史。
我在心里统计了一下,我们这8人间的病房,有3个是做腹腔镜的,3个是做试管成功了等待做B超的,1个是刚做完移植的,剩下1个就是俺,减胎的。
1床是个蛮清秀年轻的女孩子,26岁,巴掌大小的脸,说话轻言细语地,永远好脾气地微笑着。她在外地打工,回老家的路上,途经本地,顺便过来看病。她多年不来例假,她也没在意,后来结婚几年了,始终不孕。现住院等待做腹腔镜。后来,腹腔镜结果显示,因为不来例假,久而久之,她的子宫已经萎缩得厉害,子宫内膜也所剩无几,只占子宫的五分之一。教授说,她能怀孕实属奇迹。当务之急,是必须得让她接受治疗,恢复例假再说(其实,前面我曾经提及过她)。
2床是外地的,37岁了,做试管很幸运地一次成功,胎儿已经3个月了。不过,她老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肚子里有气,胀得难受。医生轻轻叩击她的腹部,果然听见沉闷的“咚咚”声,但是也没辙。她说,她怀孕初期做B超,也是怀了双胞胎。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复查,肚子里居然只有一个胎儿了。医生解释说,另外一个胎儿被自然淘汰,吸收掉了。也许是因为高龄得子,太来之不易了吧,她特别小心谨慎,基本上不下床,日常生活全部由随行的老母亲打理。情非得已要出门的话,即使只有五十米的距离,也是她母亲推着她坐轮椅。她们母女俩饮食很简单节约,无非是稀饭馒头。
在我减胎的次日上午,她们收到了医院的催款单。2床问我,从医院到长途汽车站打的士需要多少钱。我估摸着,答,十多块吧。然后,我听见她们母女俩低声盘着存,说医院帐上只有150多块钱了,拿130块买两张长途汽车票,20块坐的士,剩下的钱明天早上吃早餐。然后,当天下午,母亲就去医院结帐了。第二天清晨,她们悄悄地出院了。
后来,我减胎出院几天后,去住院部有事,竟然在病房走廊里,和2床不期而遇。她依然坐在手推轮椅上。不过,这次是她的LG一手笑眯眯地推着她,一手高举着吊瓶。她说,她回家后,肚子仍然不舒服,所以又杀回来了。有意思的是,这次,她还是住的1号病房,2号床。我和LG后来揣测,她肯定是打道回府取钱去了。
3床是俺,不用多说了。
4床最有意思。她75年的,小巧的个子,玲珑剔透。她在本地另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做了三次试管,均没成功。这次住院做腹腔镜。一如教授所说,她的病情不容乐观。手术打开她的腹腔时,连教授都吓了一跳。她的子宫粘连,双侧输卵管严重堵塞,还有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教授毫不犹豫地把她双侧输卵管切除了,然后把她的宫腔环境好好地处理了一遍。教授说,她下一步就是要花3至6个月的时间打针,抑制来例假,先治好子宫内膜异位再说。
4床对自己的病情从来不讳莫如深。相反,她总是乐呵呵地,说她都已经花了十几万了,可是仍旧信心百倍。说她婆婆老是想让她去抱养一个,她才不干,除非她死了心了,被判了死刑才差不多。4床总是闲不住,隔三岔五地出去串门,和其它病房的人交流沟通。有一次,她出去好久,回来就乐不可支地说,隔壁有个女孩子,已经做了三次腹腔镜了,人家做一次腹腔镜肚子上打三个洞。她的肚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打了九个洞了。
4床LG的心态也很好,动辄就坐几个小时的车来看他老婆,说不了几句话,又要仓猝往回赶。夫妻俩的感情可见一斑。4床特乐观,老说,这是她生命里的一劫,注定了的,逃也逃不了。她还老拿我开玩笑,揶揄道:“我们是想怀怀不上,有人是怀上了,又嫌多了。上帝真是不公平啊?要是能平均一下多好啊。要不,你干脆都生下来,送一个我们得了。”立马,她又摆手笑了,说:“那不行,那岂不是成了我们替你养孩子了。”
说实话,我真的是很佩服4床的,我觉得她是那种活得特明白,特透彻的人。既没耽误看病,也没忽略了享受生活。
5床是和我同天入院的,刚做完试管移植,一直躺在床上静养,沉默寡言地。她这是第3次做试管了。上个月,我去E医院门诊妇科做产检,意外地碰到了她,才知道她的第3次试管又失败了。然后,门诊医生让她做腹腔镜。
结合4床和5床的经验教训,我觉得做试管的JMM,千万不要太盲目。试管对宫腔(包括内膜)的环境要求是挺高的,它直接决定着受精卵或胚胎是否能顺利着床。倘若宫腔环境不佳,就是做N次试管,都是徒劳无益的。我的意思是说,首先,你得确定你自己的宫腔没什么问题,你才能去做试管。而不要本末倒置,试管屡做屡败了之后,才想起来做腹腔镜。
6床也是做腹腔镜的。她不明原因地不孕。医生让她做腹腔镜。可恨的是,她最冤枉。手术打开腹腔,竟然什么都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白白挨了一刀,花了六千多块。然后,医生让她先回家,自己试着怀半年再说。6床看样子是刚刚开始寻医之旅,她竟然从来还没做过阴超,更何况枉论B超监测排卵了。
7床最厉害。7床人高马大地,非常泼辣爽朗。她自己说,她是在外地做的试管,每次都是坐七、八个小时的夜班火车,独来独往。她LG就去了一次,取精。幸运地是,她一次成功。不过,验血怀上后,回家休息没几天就过激了,又赶到E医院来治疗,等待做B超。
8床也是做试管一次成功的,外地人,正在等待术后30天做B超,排除宫外孕和多胞胎。
相似的经历和命运,使我们这些也许一辈子都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陌生人,在特定的时间,在特定的场合,暂时走到了一起。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段特殊的时光。或许将来,我们不会有机会再相见。亦或许,即使偶然邂逅,我们也会相见不相识。但是,每个病友在临出院之际,都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和电话。时至今日,偶尔,我们会收到对方的问候和祝福。仅此而已,却亦足矣。
下午,我的管床医生马尾辫来找我,让我签手术同意书。一句话,就是所有的风险和后果,都是病人的,医院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我不假思索地,照签不误。然后,我灵光一闪,问马尾辫,我可以自己挑选做手术的教授吗?马尾辫想也不想,说,可以啊,只要你自己和门诊教授说好就行了。
马尾辫前脚刚走,护士后脚就过来给我吊瓶,说是消炎针头胞西丁钠,为第二天的减胎手术做准备的。
晚上六点钟,LG又风尘仆仆地来送饭了。他放下大包小包,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猜我刚才在走廊里看到谁了?我困惑地摇头。“就是和我们同一天在门诊做手术的,我们做人工授精,她做试管移植的,她妈和小姨陪着的,她老是训她LG的那个女的。”喔,我一下子想起来了。LG继续道:“我听她妈说,她也怀上了,也是双胞胎。回家就过激了,肚子鼓得老高。连夜打的,又赶回来了,现在干脆住在医院保胎。”
消炎针打到晚上九点才完。是夜,我睡得特沉,特死。一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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