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第四天,副院长带主刀来了,拿着那根针,别得像个卡子、是弯勾的那种针,说,行了,你别担心了,针找到了,在洗器具池子的一条缝里找见的。我当时根本就不信,过去这么多天了,一天做多少手术啊,怎么可能夹缝里才发现。他们安慰我说,你放心吧,我们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你是首例。我说我怎么这么幸运,非给医院创造这种历史,你们能想像我躺手术台上、流着血等你们找针的感受吗?他们不想听,就一再强调:这片子(X光片)你可以拿到任何医院去鉴定,确实不在肚子里。
我一听特生气,他们连句好话都不愿说。我说,反正将来我有不对劲的话只能跟这有关。希望你们医院能保留病历,我保留这个权利,随时查阅跟医院交涉这事。
后来出院也没什么说法。我住院那阵发烧、流鼻血,身体一直特差,情绪也不好,这事就过去了,身体确实也没什么异常感觉。当时想就算我倒霉,百年不遇遇上了,我本来也不想再提这事,虽然心里总是有阴影,像扎上了一根针,一想就特不是滋味,而且免不了仍提心吊胆。妈劝我,月子里别再想,只当没这回事,不然会落下病。
只是到42天回医院(检查孩子大人情况),找不着我的病历了(到现在也找不着)。孩子出生结果上写剖腹产,她的都齐全,我的没有。他们也不给个明确回答,只冷冷说就是找不着了。我真火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好像是我有什么错,他们理直气壮没错。
是他们逼着我非要把这个恶梦做下去。我问丈夫说我该怎么办?他说,你还真想跟他们打官司,劳民伤财不说,谁能奉陪得起呀。我说这口气堵得慌,过不去。丈夫的态度在当时可能是有道理的,我肯定没法打这场官司,无从下手,可我还是希望有感情上的支持。他没有。他还是特忙,忙他的生意经,我觉得自己陷入了心理上无依无靠的境地,真不知怎么排解这件事带来的心理郁闷。所以,一下对这个婚姻也特失望,觉得它没有给我应该有的支撑。
最难受的时候总是有妈拉住我的手。我刚出院时,她就东奔西走到处咨询懂医的人,问那根“隐患”如果在肚子里会出现什么情况。妈说打听清楚心里才能不留下过结。她反复把听来的一堆医学名词解释给我听、什么细胞包容呀,她是想解除我的思想负担。
妈说,她生我时因为缺常识,让实习医生用产钳碰了头,没意识有问题。如今害得我头上碰伤的地方永远留下了疤。谁能想到它开始才黄豆粒大,会随着年龄一天天长,长成手指大小,现在那块不长头发的伤口还在长。妈说的这块伤疤是我从小的一个隐痛,我一直害怕被人掀开。从懂事起妈就跟我反复讲它的来历。可一直以来我从没设身处地认真想过生产会给女人带来什么,总愿意想成是自己生病得来的。所以这块疤没给我生产前带来压力和心理负担。对生产的理解,产前特乐观还盲目自信。
整个的月子,那些难受的日子,妈和我坐在一起说起她和我的这两次意外,妈说她不是想让我认命、认倒霉,她说她们那一代女人是那样,没啥想法,该着就该着了。说我们这茬人不会这样。但不论哪样,遇到事儿得学会首先排解开,不能自己跟自己较劲。
我最后没打官司,真的不等于说放弃了批评这事的权利。妈说的对,我只不过是不想用那样的方式自己跟自己较劲。
不知道我的女儿长大会不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和我对生活作出的选择?她在成长中、在做母亲时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吗?也许会,但愿她学会坚强。
真够传奇的。算不算医疗事故说不准。其实,我在近百名的访谈中,始终是在选择普通人的生产故事,甚至是看上去极普通的生产经历。对在生产中出现的血淋淋的医疗事故有意回避。因为对医疗事故的处理和思考,使当事人不得不陷入法律问题的种种纠缠和困挠中,难以顾及内在的感受。我觉得,普通的,看似平常的生产经历,可能更能自然地揭示女性对生命的内在体验,从而彰显最真的人性根源。
遗憾的是总是与“事故”相遇。李小姐的事故说起来不算大,仅一根针。但一想到她躺在手术台上流着血等待的心理煎熬,就心有余悸。真的很担心她因此走不出这个心理阴影。她还那么年轻。
李说她特别感激母亲,没有母亲引路,她真的会觉得活得特沮丧。她觉得通过生产、自己做了母亲,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很有承受力的人。她对生育孩子、对幸福家庭的理解真的开始影响我。我生产前对生孩子、对家庭的理解是那么热闹又简单,就像喂一群小鸡,过过家家。我现在明白,生活容不得我太任性,做母亲的除了能吃苦还得有韧性。这样在意外的磨难中才不会惊慌失措。这是母亲用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告诉我的。
李小姐说,这场生产经历可能是更加速了她成长、成熟;学会做母亲。虽然因此失掉了婚姻,她说她收获很大,感觉内心很饱满。
但是,她说,有时候看到周围朋友同事很年轻的、快生产的妈妈,那么轻松愉悦的表情,我会想起自己恐怖的生产经历,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吓坏她们,不能说,不能说。
你说,生产的妈妈是特别脆弱?还是特别坚强呢?李问。
2005年05月20日 09:53 《亲历产床:29位分娩